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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蜻蜒(14)

  

我不得不问自己,这是女人吗?这是乡村里的女人吗?没有人回答。


我默默地弯下腰去,抓住二姐手里的坯斗。二姐诧异地抬起头来,乏乏地笑了。二姐本想起身,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,徐徐地吐了一口气,缓声说:"兄弟来了,上家吧。"


我看着疲惫不堪的二姐,比划着手势用眼睛跟她说话。我问:姐夫呢?她说:"我打发他去煤窑上做合同工去了。农闲的时候,我一人在家就行了。"我说;歇歇吧,你该歇会儿了。她说:"不累。力是奴才,不使不出来。"我又问:打了这多了,还不够么?她说:"一万了,还差得多呢。"说着,她望了望天,"天还早呢。要不,你坐一会儿,等我把这堆泥挖完,咱就回去。"我抢过坯斗要打,二姐拽住坯斗说:"你不会,兄弟,你不会。走了这远的路,你还是歇歇吧。"我拗不过二姐,就松了手,站在那儿看二姐打坯。


二姐的劳作十分艺术。她蹲在那儿,两只手像切刀似的在泥堆上挖下两蛋泥,"唰、唰"两下摔进坯斗里,而后顺势用力一抹,坯斗里的泥就抹平了,动作是那样地快捷准确。然后二姐的腰像弹簧似的弓起来,扭身儿走上两步,那坯斗"咚"一下就扣在地上了,扣出来的土坯光滑平展,四角四棱的,倏尔,我在土坯上看到了二姐的指纹,那"斗"那"簸箕"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,泛着甜甜的腥味……在那腥味的刺激下,整个坯场都活起来了。那温馨和甜蜜从一排一排的坯架上溢出来,漾着很浓很浓的家的气息;而那机械的打坯动作一下子就变得很生动,很天然,像诗一样地活鲜鲜地从坯斗上流了出来,惹人激动!


在回家的路上,二姐告诉我,房子已经盖了两所了,村头一所,村尾一所,这要盖的是第三所,盖在老宅院里,到时候,那老屋就扒了。二姐说,乡下没房子娶不来媳妇。这三所房子,三个儿子一人一所,娶三房媳妇,到那时候老东西就没地方住了,只有睡草屋了……二姐说着说着笑了,脸上绽开的皱纹欢畅地舒展开去,脸就很生动地亮了。


晚上,吃饭的时候,二姐特意给我烙了油馍,煎了鸡蛋。可她吃的还是黑面饼饼,饼里卷着两棵小葱,吃得很香甜。她说:"我爱吃饼子。"可我看出来,二姐家的饭仍是分了三种的(她把姥姥家的传统带来了):我吃的是油馍(油馍是乡下人待客的饭食),孩子们吃的是白面烙馍,只有二姐一人吃黑面饼子。她一生都吃着黑面饼子。


我抬起头来,一下子就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点心臣子,空空的点心匣子。竹篮还在呢,点心匣子还在呢,钢蛋却不在了……我不敢往下想,赶忙低头吃饭。


吃过晚饭,就见二姐走马灯似的屋里屋外忙着,涮锅涮碗、喂猪喂鸡……待一样一样都忙完了,天已黑透了。这时,二姐连口气都没喘,就又掌上灯,一盏小小的油灯,在那架老式的织布机前坐下,"咣当咣当"地织起布来。她织的是一种花格子土布,织好就在乡下卖。


我坐在二姐铺好的床铺上,静静地看二姐织布。二姐背对我坐着,我只能望见映在墙上的一个巨大的黑影儿,黑影儿里跑着一个梭子,那梭子像鱼一样来回游着,"哐"一下东,"哐"一下西;"哐"一下东,"哐"一下西,一下一下扯着我绵绵的思绪……


我知道这架老式织布机是姥姥的遗物。姥姥死后,二姐就把它拉来了。它已是很古老了。听说姥姥的姥姥在上面坐过,姥姥的母亲在上面坐过,姥姥又在上面坐过……现在是二姐坐在上面,继续弹那"哐当、哐当"的声响。那声响很单调也很陈旧,细听去还有哑哑的"吱哑"声伴着,就像一个浑身疼痛的老人在呻吟。


慢慢,就觉得有什么流过来了,缓缓地流过来,把那"哐"声像穿珠儿一样她连缀在一起,就有了圣歌般的肃穆。那音韵哑哑的,仿佛老人一边在唱摇篮曲,一边轻轻摇拍着婴儿。那和谐从一下一下的节拍中溢出来了,欢欢地、温柔地跳动着……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