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ST17看书吧 > 言情小说 > 颜夕 > 十七
  
  王府门口果然有人挡着,是夏伯。
  这个原本精明强干的老人,一夜之间如老了十年,却依旧保持着他的忠心,在这所被贴了封条的落魄大宅前守着。
  “夏伯,”我轻轻唤他,“侯爷在里面么?我要见他。”
  “你这个女人,都是你和那个西域蛮子惹出来的事。” ”他怒,双手紧紧握拳。
  我等着,再多几拳或多几脚都是不重要的了,可他到底没有动手。
  “我要见他,他是不是一个人在里面,夏伯,你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么?”
  “我知道,”他满面悲伤,“可我没有办法,我不能让别人打扰他。”
  “让我进去吧,我有话要对他说。”
  他摇摇头,终于还是闪开了身,“唉,你们两个人,冤孽呀。他在小书房里。”他叹气,不再看我一眼。
  我直奔小书房,这是坐落在王府一角的楼房,平时是专用作放闲置的书卷文案,很少有人进去。
  进了房间,一眼便见他悠闲地坐在桌旁,一袭白底金绣的锦袍,手里还端了杯葡萄美酒。
  我急急地冲来,却见到这样一副情景,不由呆住,站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。
  “你还是来了?”他微笑站起来,“今天早上起我就在跟自己打赌,颜夕会不会来?我还是猜对了,你果然来了。”
  “你又玩什么花招了?”我好像是在做梦,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,“永乐府没有被封?皇上没有怪罪你?”
  “不,”他浅浅一笑,“永乐府被封了,明天我就要搬出府去做我的平民布衣。”
  我怔住,一时泪盈于睫:“你……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?”
  “怕什么?”他反而过来劝我,“做大事总是要担风险的,这次输了我也认了。再说……”他忽然挂起个古怪的笑脸,“你这么鼓足了劲跟我对着干,不就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条路了么?”
  我叹气,是的,我一直和他对着干,为了报复他的无情与冷酷,在有些个午夜梦廻时我曾想过会有什么结局,也许终有一天他会亲手杀了我,或是因谋反失败而被斩首,可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,我倒情愿是看见他死了。
  “来,”他伸手牵我,“这么久没见了,上次你又一直在排斥我,我们好好聊聊。”
  我只得跟着他,在案旁的椅子上坐下。
  “那个佐尔倒肯放了你来?”他又端起酒杯,眯起了眼,“或许是你跟他吵翻了?你真的这么做了么?”
  我默默点头。
  “原来我的颜夕的心还是留了一部分在我这里的呢,”他低低笑了起来,“我总算败得不太惨了。”
  “你准备怎么办,”我不理会,抬头看他,“其实做寻常百姓也是不错的,你总是活得太累,为什么不乘着这个机会放下心来看看风景?”
  “寻常生活?过路凡客?”他渐渐敛去笑容,“这种日子又怎么会轮到我过?我所中意的,是掌握这天下,而不是被天下所掌握。”
  “可谁又能真正掌握天下?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些呢?”
  “别说这个了,”他皱起眉来,“输了就输了,多说无益,何必过于强求得失。”复又开颜一笑,“那个佐尔倒设得好计策,这一招够妙,我倒是没有想到。如果他说我谋反,西域必也不能脱了干系,说我大不敬,亏他想得到。”
  此时听到这个名字,我不由心里一酸。
  “这次真是功亏一篑呢,你知道么,他可真挑了个好时机,乘我人还在宫里时将信呈交给皇上,令我无法□□出来调度兵力,直接将我困在宫中,再来府里抄走兵符名册,这个西域人,果然不简单,可惜竟不能为我所用了。”
  “你还是不敢相信他,是不是?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“我真是一点也没有看错你,你不再愿意成为他身边无数女人中的一个。颜夕,就算此时我开口来讨你,你也不会答应了,对于男人,你已完全失望,唉,我真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。”
  “不是,”我突然抬起头来,“你错了。”
  “哦?”他略略吃惊,看我。
  “我来是因为我要跟你作个了断!”苏说得对,任何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的,我不能永远这么生活在他的影子下面,我要来和他说个明白,就是死,我也要他死个明白。
  我站起身来,第一次,居高临下地凝视他,“柳若坚,一直以来,你都太过于看轻我,我不过是你手里的一枚棋子,为你牵制住金越或者柳藏书,你何曾把我放在眼里?”
  他收起笑来,认真看着我。
  “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?是不是,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不再能掌握我了吧,你知道你这样算是什么?一个字———‘贱’。”
  他勃然大怒,恶狠狠盯着我。
  “贱,贱,贱,都是贱。”我一骨脑儿地说下去,还怕什么,心里的话总要说明白的,“以前我也贱,因为得不到你,越是看得到摸不着就越是心痒,整天为你神魂颠倒,可是真要得了你又怎么样,你是这样一个无情的人,能入你眼的不过是别人的江山,这样一个空壳子的男人要来何用,我所在乎的不过是这口气,这就是我贱。” 
  我停了口气,看着他狂怒的模样,心里一阵痛快,“可你也贱,已是富华富贵,万人之上,仍是看准了不可能的东西,你为何在乎这么些花花绿绿的江山?不过是因为这些江山是你得不到的,你得意了一辈子,却仍是贱得要想看看自己不得意的模样。”
  我忍不住冷笑了起来,指他,“原先把我送出去不过是为了让我自生自灭,能派多大用场就派多大用场,你没想过要再让我回来吧,可后来怎么变卦了?巴巴的和佐尔谈条件,不光是为了要杀柳藏书吧?什么我□□的人不能让别人得了去,这还是你贱,给你你不要,别人拿去了你又眼红,你就是忍不得别人得了你得不到的东西,如果那时回了你府中我肯委身于你,你恐怕又不会喜欢了吧,我说得可对也无?”
  他坐在原位,已是怒得悚悚发抖,这个向来俯首贴耳的小小家奴竟敢如此同他说话,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意的噩梦。
  我说得自己也是喘气不止,刚才门口夏伯说了什么?冤孽,可不是,我们不过是一对冤孽。
  “你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的,”他强自忍住,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?”
  “不是,”我道,“我原是想来劝你,放自己一条生路,可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,你不会愿意活下去了。”
  “所以你就索性拉破脸,来了记落井下石。”他冷笑。
  “我不过是把话给你说仔细了。我吃了你一辈子的苦了,你总也要听我说几句,别人再怎么说我想我都不要紧,我要你明白。”
  “你终是决定要和他去了?”他冷冷看我,眼中精光怒射,“你真相信自己可以做子王妃?”
  “我做子王妃总比你做皇上来得希望大些。”我心结已开,再无顾忌,“大局已定,我们各自有各自的归宿,也许,你做不了皇上,我也做不了子王妃,可我们现在却可以把这件事给了结。”
  “好,好,好……”他大喝,“这才是我教出来的人呢,真是狠得下心。”举手将酒杯甩了出去,葡萄酒洒在地上,似一摊血。
  “干什么?”我苦笑,“想杀了我?来呀,可是何必多此一举呢,你就是杀了我,到了地下我们仍是一对冤孽,这么勾心斗角的日子,这辈子你还没有过够?”
  他沉默,不再生气,低着头轻轻把弄着手上的指环,我想起事来,对他道:“刚来时,我见了莎曼,她见不到你很是伤心,她说她不会再和你吵架了,叫你不用生她的气,你可明白了她的心?”
  他摇头:“她不过是个小孩子,怎么会懂我的心。”
  我心中一动,冲过去拉开他手,果然,他手上的不就是婚礼那天他给我的金戒指,我按下珠子,凤口的针没了。
  “你……”我如被雷击,颤声问他,“什么时候刺进去的?真的没有解药可解?”
  他默默点头,“想不到这样精巧的宝物,竟是为我自己准备的。”
  我在他身边跪了下来,也许他害了我一辈子,也许他不过是个冷酷自负的男人,可我还是佩服他骨子里的那股傲气,没有人能比他更像是个尊贵的皇族。
  “相信我,颜夕,”他牢牢抓住我手,嘴里已不断有血水涌出,“人生本是寂寞如雪,我们所有的不过是我们自己,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希望你明白的事情。”
 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,脸孔呈现灰白色。死亡夺走了他摄人的美貌,连同他那恼人的无情。
  我伸手紧紧抱住他,泪如泉涌,泣不成声,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就这样去了,虽然我曾迷恋过他,也曾恨毒了他,可现在只余下痛苦与悲伤。
  我跪在地上,拥住他的身体,很久以后,我才站起身来,双腿已是发麻。
  他的身体已渐渐冰冷,我去叫来夏伯,我们把他安放在书房的软榻上。
  “还记得么?”夏伯突然说,“十五年前,我把你带到这里,就是在这个房间,小侯爷挑选了你。”
  经他提醒,我不由环顾四周,不错,是在这个房间,那一日,我八岁,他十五岁。
  房间里的青铜熏器的兽口里燃出龙涎香,在一室香气中,我看到他,一身月白织金锦衣的少年,眼色深遂,唇角边永远似笑非笑。
  我突然心中疼痛,呼吸困难,说不出话来。
  “唉,”夏伯摇头叹息,“你走吧,剩下的事由我来办。”又走到书房一角,拿来一样东西。
  “侯爷说,这是给你的。”
  我接过,那是一轴长卷,我认得,这是他曾经给我画的像,他只给我画过这一副像。抚摸着卷身,我犹豫了很久,还是没有打开看,我将它就着蜡烛点燃,烧了。
  斯人已去,凭留这画做什么,所有的恩怨都要走的,何必再这么牵牵拌拌的不肯丢开。
  走出了王府,漫无目地的走回街上,已是深夜,不知不觉又回到公主府门口,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,想起佐尔最后对我说的话,我停住。
  我在门槛旁坐了下来,天空中又渐渐下起雨来,我却早已没有了泪,原来生命不过就是这样的东西,任是再多的光彩照人,风华绝代,死可以带走一切。
  黑暗中,我想起了莎曼,这个晚上她一定是睡不着的,可惜我没有帮助她完成心愿,但我真是佩服她的勇气,虽然小侯爷是那么一个自私的男人,她也愿意忘掉公主的身份,到门外去等着已被贬为庶民的他,想要亲口告诉他愿意和他在一起。比起她,我又算得了什么?一直以来,我都是错了呢,这么斤斤计较的,步步为营的防着佐尔,可他到底并没有骗过我什么,我不该因为他的迁让,去把别人的帐算在他头上。
  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?也许他终会负我,可是现在,我已愿意再试一次。
  我坐在地上,只觉浑身寒冷,连里袍大约都已湿透,可是我的心却又热了起来,我要在这里,等着,天马上会亮的,我要给他一个惊喜,还有还有,我也要问他一句话:“你愿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?”,别忘了,千万要温柔地对他说,“我们再也不吵架了。”相信一定能再次能看到他那双含笑的紫眸。
  慢慢地,我沉沉睡去,睡梦中仿佛有人抱住我,有一张暖暖的大毡子裹着,还有火热的木炭炉在身边‘吡吡’地燃了起来,真暖和呀,我在梦里微微笑了,天快亮了,很快他就会看到我,他会好好保护我的。
  又一次张开眼来,发现自己果然在一间暖和的房子里,软毡、炭炉都是真实的,我抬起头,迎面看到那双关心的眼睛,眼珠却是黑的,他竟是金越。
  “颜夕,”他皱眉,“你怎么了,发着烧昏倒在公主府外,是不是那个佐尔做的?”
  我呆住,苦笑,这个大好人,这次真是帮了个不大不小的倒忙。
  “是不是他做的?”他怒,忿忿不平:“他怎么能这么对你,在这种鬼天气,把你赶出门外。幸亏我路过,把你接回府里。”
  “讨……”我忍不由想骂他,一转念,又把话生生吞了回去,“半夜三更你在街上做什么?”
  他叹气,侧过头去,“那天晚上永乐侯去了,我是从他府里赶回来的。”
  我沉默下来,当然,他虽然被贬为平民,仍是皇室血统,自然是要报官的。
  “你不要难过,”他还不知道我已去过王府,安慰我,“他走得很平静,并没有什么痛苦,只是御医查不出死因,只能说是猝死的。”
  他们当然查不出,那根刺已随血液流入心脏,伤口也早已愈合,我想这样也好,猝死总比自尽来得体面,这是他最后的尊严。
  “我睡了多久了?现在是什么时候?”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事来。
  “你睡了两天两夜了,是因为受了风寒发烧,这几天你一直没醒过,还不断说着胡话。”
  我苦笑,人真是能生病,以前受再大的伤也能眼睁睁的挺着,昏也昏不过去,谁知一场雨就倒下了。
  我挣扎起身。他忙上来按住我,“你身体还没好呢,这么早起来做什么”。
  “金越,”我喘着气道,“谢谢你救了我,不过我恐怕还是要到公主府里去一趟,我有事没有办。”
  “你再去做什么?”他奇怪,“你不知道,昨天早上公主府的人都收拾东西走了,佐尔带着莎曼公主回了西域。”
  我睁大了眼,总算听清楚他说得是什么了,突觉眼前一黑,人软了下去。
  “颜夕,”他大急,抢上来,“你怎么了?”
  我只觉耳边轰鸣,脑中一片空白,他竟走了!
  “怎么回事?”他疑心起来,“是不是有什么隐情?你不是和他吵翻了么?”
  我流下泪来,却又摇头,“没有,没什么,走了也好。”怎么能告诉他这件事呢,他原是一片好心,这只能怪我命不好,既然上天注定如此,人又能改变些什么,说清楚不过是徒惹他内疚罢了。
  嘴里这么说着,我却再也忍不住,伏身抱着枕头失声痛哭出来,原来用不着等到死,人也就能分离。
  这场病养了近一个月,我才能够下地,金越和延平公主天天来看我,延平公主婉柔是一个真正的贤妻,虽然她不很明白我同金越的关系,但她懂得爱屋及乌,看到她,我很替金越高兴。
  “谢谢你的照顾,”我对她说,“可是我还是要走的,我的病已经好了。”
  “你住着无妨,金越说你无亲无故的,要是没地方去,可以在府里住下。”
  “不,我有地方去,我要去西域。”
  “西域?那么远的路,那里有你的亲人?”
  “是,”我说,我要去西域,告诉佐尔那句话。
  一转眼,金越走了过来,我忙向他笑:“我要去和玫雪与苏住在一起。”
  他微微点头,婉柔深情地看着他,目光里全是敬慕与深情。
  我又笑:“我今天就走。”
  金越送我出城,一路上,人来人往,我们却有些沉默。
  “你与佐尔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他仍没明白,“为什么他要把你赶出门外?”
  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”我叹笑,不欲再提及这件事,“金越,延平公主很好,你应该知足了。”
  他不说话,可点了点头。
  “你们一定会有很多可爱的孩子。”我笑,打了他一拳,“公主是个贤妻良母,你小子有后福了。”
  “你们俩倒是很开心呀?”突然,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。
  我们同时停步,回头,又同时瞪大了眼睛。
  那一个叉着腰冷笑的男子,有一双晶莹的紫眸,和一弯嘴角上翘的菱唇,不是佐尔是谁?
  “这几天你都死到哪里去了?”他怒视着金越,又瞪我,“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,如果要是在沙漠,我准又会以为你遇着风沙暴死了呢”,复喝,“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?”
  我呆住,喜不自禁,再也不管许多,突然冲了上去抱住他,吊在他身上再也不肯下来。
  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他大吃一惊,“你这个女人,又在玩什么花招了。”
  我不待他说完,已松手下来,一手指着他鼻子,“少废话,我跟你走,我们不吵架了,如果你要有第两个女人,我就一剑杀了你。”话一说完,又扑回去,抱着他的脖子又哭又笑起来。
  他完全愣住,抱着我不知所措,又看了看旁边一样傻傻呆住的金越,苦笑:“有没有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这些话又是个什么意思?”
  金越到底是个聪明人,他摸了摸鼻子,回头走了。
  这天晚上,我们在已是人去楼空的公主府中看月。
  “我以为你回了西域呢,”我叹气坐在院子的花坛上,“真的以为你走了。”
  “我已经走了,可又回来了。”他也在我身边坐了下来,又转头凝视我,恨恨道,“颜夕,想离开我可没那么容易,我偏要留在这里看着你,这辈子你都别想逃脱了去。”
  我不觉莞尔,可怜的佐尔,他仍是不能咽下这口气呢,想来男人大都如此,越是得不到的,就越是甩不开。老天可怜,可也就是为了这个念头,我终于还是见到了他。
  对着一轮圆润的明月,我仰起头,笑出声来。